(杨银宝)
派人来威胁他:“不许声张,只许私了,我什么都不怕,公安厅有的是人……”这些话,像一把钝刀,反复在他心中拉扯。
撰文|燕十三
出品|有戏
杨银宝仍在等待。
他在等待一纸公正,等待一个迟来了十二年的结局。他像一位古老的信徒,手执厚重的材料,穿行在现实与记忆的荒原上。
这旅途漫长而孤寂,从西安到宁夏,再从宁夏回到西安,他所对抗的,不仅是旧日伤痛带来的身体残疾,更是那些深嵌于权力肌理中的坚硬与冰冷。
故事的开端,是一场关于薪水的争执,一个寻常的求职者遭遇,却意外地撬动了庞大的权力齿轮,将他从一个普通人,生生磨成了“诽谤者”,再到如今,一个执拗的追问者。
这十二年,他被命运推入深渊,又凭借一股常人难以理解的韧劲,从黑暗中挣扎着,试图站回光的下面。
1、从“被害人”到“嫌犯”
2013年4月,27岁的杨银宝带着女友,从甘肃老家来到西安。他们都毕业于中医专科学校,身怀推拿按摩的技艺。
彼时,他们对未来充满期待,就像这座古老城市里,每一个背井离乡、渴望立足的年轻人一样。他们很快在凤城二路的一家“唐韵会馆”找到了工作,杨银宝担任经营经理,女友负责前台接待。
最初的半个月风平浪静。
但很快,杨银宝发现这趟旅程并非坦途。会馆老板解西莉为了牟取暴利,开始筹划涉黄服务。这让杨银宝和许多同事感到不安。
“我们知道这事违法,”杨银宝回忆道,“所以我们都第一时间提出了辞职。”然而,解西莉以工资为要挟,要求他们等到下个月15号才能走。生活压力之下,他们选择了妥协。
6月15日,到了发工资的日子。
那些打过辞职报告的员工,发现半个月的工资没有到账。争执一触即发。解西莉将矛头指向了杨银宝,认为是他煽动了员工。但实际上,“是员工自行停工”。
(那年,杨银宝从这里被扔下。从此,他的命运开始被改写。)
在一间包间里,一场“单独沟通”变成了暴力威胁。杨银宝回忆,解西莉的弟弟解晓宇带着几名社会闲散人员,手持半米长的大砍刀,对他进行恐吓和殴打。
“我一下子脑子就懵了。”杨银宝说,殴打持续了十几分钟,他听到解晓宇说了一句:“把他扔下去!”
会馆位于六楼。杨银宝被强行抬起,扔出了窗外。幸运的是,他没有直接坠地,而是摔在了五楼的露台上。
他忍着剧痛,挣扎着爬进KTV求救,最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被送往医院。病历上记录着触目惊心的诊断:“腰椎爆裂性骨折伴不全瘫”、“闭合性颅脑损伤”。
那一刻,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写。
更让他感到困惑和愤怒的是,重伤他的人,却一直逍遥法外。在医院治疗期间,唐韵会馆的人非但没有承担责任,反而派人来威胁他:“不许声张,只许私了,我什么都不怕,公安厅有的是人……”
这些话,像一把钝刀,反复在他心中拉扯。
他想起了事发前,曾有一名“杜厅长”来到会馆“接受服务”,解西莉的朋友曾介绍说,此人是“公安厅一把手,在西安很多事都能摆平”。
在网络上,他发现这位“杜厅长”与官方公布的陕西省公安厅杜厅长“长得很像”。
在病友们的建议下,杨银宝开始在微博上实名举报。他揭露了足疗店的“涉黄”行为,并直指老板“雇佣黑社会杀人”,甚至招待“省公安厅杜厅长”。这起举报,引起了当时知名调查记者刘虎的关注。刘虎在核实后,也加入了这场声讨。
然而,抓捕行动很快到来。
但对象并非施暴者,而是刘虎和杨银宝。
2013年8月,北京警方对刘虎进行跨省抓捕。与此同时,尚在医院病房的杨银宝和女友也被西安警方以涉嫌“诽谤罪”刑事拘留。
“一瞬间,我从一个被人扔下楼、身负重伤的被害人,转变为一名‘诽谤高官’的犯罪嫌疑人。”杨银宝回忆说。
他被带到看守所,每天接受讯问,直到同年11月22日,才被取保候审。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,他感受到的不是自由,而是恐惧。他自知得罪了“上面人”,不敢在西安停留,仓皇逃离,只求保命。
直到2014年11月,杨银宝被解除取保候审。他没有收到过立案通知书,也没有撤案通知书,一切都像一团迷雾,没有开始,也没有结束。
而刘虎则被羁押了346天,直到2015年9月,北京市东城区检察院对他作出了不起诉决定,理由是“涉嫌犯罪的事实和证据不符合提起公诉的条件”。
这意味着,他们对“杜厅长”的举报,并未被司法认定为“诽谤”。但这迟来的“清白”,对于杨银宝而言,只是在漫长的黑暗中投射出的一丝微光。而那些将他推下高楼的人,至今无人被追责。
2、荒诞的“撤案”与“立案”
十二年过去了。
杨银宝的腰椎里,始终附着几枚钢钉。他无法久坐,不能弯腰,腿部神经时常麻痹。他清楚,自己的身体状况,早已是一个残疾人。
这十二年来,他像惊弓之鸟,不敢见陌生人,与人走近一些,都会产生下意识的恐惧。他远赴宁夏银川,开了一家推拿店,靠着这门手艺养家糊口,成为了一个丈夫,一位父亲。
但当年发生的一切,始终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。他被人从高楼扔下,伤残至今,那些人却逍遥法外;他为自己发声,却被冠以“诽谤罪”的嫌疑。这种巨大的不公,像一个黑洞,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平静生活。
2023年,在网友的鼓励下,杨银宝决定回到西安,正式踏上追凶之路。这一次,他不再孤军奋战,而是委托了代理律师范啸虎。
他提出的诉求清晰而明确:追究施暴者的刑事责任,并进行民事赔偿;依法撤销当年的“诽谤罪”案件,并追究相关人员的违法违纪责任;以及,申请国家赔偿。
他以为,这一次,一切都会在阳光下进行。他满怀信心,相信法律会给他一个公道。然而,现实却再一次给了他沉重一击。
在向多个部门递交控告材料后,西安警方很快联系了他。但警察的态度和结论,让他大跌眼镜。原来,早在2022年8月,警方就已经对“6.15杨银宝被故意伤害案”进行了撤案。
他收到了警方在2022年8月14日下达的《撤销案件决定书》,上面赫然写着撤案的理由:“没有犯罪事实”。
(11年前,新京报的报道被人民网转载。)
“我被黑社会人员残忍地扔下高楼,腰都摔断了,在医院躺了几个月,怎么可能‘没有犯罪事实’?”杨银宝感到绝望、悲愤、不公。
他追问:“那我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?怎么受伤的?”
范啸虎律师也指出,这份撤案决定存在诸多法律错误和问题。十二年前,警方以“6.15杨银宝被故意伤害案”成立了专案组,而十二年后却声称“没有犯罪事实”,这本身就是一种自相矛盾。
“一个十二年前已经立案侦查的案件,需要花费十二年的时间,才能调查清楚有无犯罪事实吗?”范啸虎律师认为,这不仅是在打脸公安机关的侦查水平,更严重违背了刑事诉讼法的法定侦查期限规定。
更深层次的质疑在于,在杨银宝被伤害案侦办的同时,西安市公安局也正在侦办他涉嫌“诽谤”的案件。隶属于西安市公安局的经开分局,作为侦办单位,其独立性和公正性受到严重挑战。
范啸虎律师认为,这可能导致案件存在包庇、渎职、不作为等情形,西安警方并不适合侦办此案,依法应当回避。
2023年12月,杨银宝还接到了西安警方的电话。对方在电话中警告他:
“你现在是不是还在网上发帖,炒作这个事?”
“建议你合理合法地维权,不要在网络上炒作传播了。”
这一刻,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,那个被权力凝视与压制的原点。
他没有放弃。
他继续向陕西省、乃至中央的多个机构邮寄材料。他一边打工,一边不懈地努力,试图通过各种官方渠道,让他的案情得到重视。
然而,命运再次展现出它的诡谲。
3、“立案”与“追责”:迟来的微光
时间来到2024年5月27日。
西安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分局,这个在两年前以“没有犯罪事实”为由撤销案件的同一机构,却又给杨银宝发来了一份《立案通知书》。
通知书上明确写着:“您控告的解某等人涉嫌故意伤害案,经审查,认为符合立案条件。”
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转折。两年前,“没有犯罪事实”;两年后,“符合立案条件”。这短短的几行字,既是对杨银宝十二年抗争的迟来回应,也是对公安机关自身行为的无声否定。
然而,这并不是故事的终点。
因为,尽管立案了,但此案却仍未得到实质性的推进。直到2025年1月2日,一通电话,打破了僵局。
(杨银宝还在继续期盼正义的到来。)
打电话的人,是西安市纪委驻西安市公安局纪检组的工作人员。他告诉杨银宝,纪检组已经对该案进行了核查,发现当年办案的警察,以及当时的刑警队大队长李文超,都存在“违纪失职行为”。
电话中,工作人员明确表示,他们将对李文超——这个曾是刑警队大队长的人——进行纪律处分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也发现,当年撤销杨银宝的案件,“也是有问题”,并对当时的刑警队大队长进行了追责问责。
这通电话,像是拨开了笼罩在杨银宝头顶的浓雾。在电话里,纪检组的人告诉他:“你这个案子,我们也给他下发监察建议,让他把你的案子加强办理,尽快把这个案子给你办结。”
这通电话,某种程度上,是对杨银宝十二年坚持的官方认可。那些曾对他施以不公、甚至渎职的人,终于被摆在了聚光灯下。那些曾被否认的“犯罪事实”,也终于被承认“符合立案条件”。
在电话的最后,工作人员提醒杨银宝:“具体案情你还得跟人家那边办案单位,你们去自己那个啥去,你跟人家配合,该怎么样就怎么样。”
杨银宝苦笑着说:“他们多次叫我,我也是多次配合,但是现在也没有什么具体结果,我问他们,他们也是说在等结果。”
这通电话,既是希望,也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开始。他等到了一个“纪律处分”,等到了一个“监察建议”,等到了官方承认的“违纪失职”,但真正的公正,那些将他推下高楼的人的绳之以法,那份让他可以安心生活的国家赔偿,似乎仍然遥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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